抢尸
陈晓成再也抑制不住眼泪:17个人站起来不觉得多,怎么躺下就有那么大一片?
自述
我和陈晓成是忘年交,而相识则是源于同去南疆为烈士扫墓。在广西绵长的边境线上,他带着我一起奔走于各个烈士陵园之间:经南宁,赴凭祥,折南宁,再靖西,转那坡……执着而虔诚。
我俩一见如故,一路上同车而行,同房而眠,酒畅话酣,连续几天都聊到天将破晓。作为战争的亲历者,作为英雄连队的前线指挥官,晓成给我讲过很多关于那场战争的人和事,对我这个后生而言非常震撼。
1979年3月,南疆的一场极其艰苦的战斗在热带丛林里绵延。在脱浪县境内,攻坚战结束,大部队向北撤离并休整,一个加强连带着150人的民工队,却醒目地成为“逆行者”,向着依旧有零星枪声和敌军势力的南方开拔。带队的人叫陈晓成,他要执行的任务有些特殊——找到战友们的遗体,尤其是7连的七个兄弟,把他们带回故国。
对于陈晓成而言,此行让他尤其压力巨大,因为这次特殊的行动与他的诺言有关。
“听吧!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/穿好军装,拿起武器/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/万众一心,保卫国家/我们再见吧/亲爱的妈妈……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……”1979年2月,南疆那场艰苦的战争打响了,我某军1团新组建的7连在连长陈晓成的带领下,高唱《共青团员之歌》,乘军列向战区开进。
出征前,战士们都忙着寄家信、写遗书,唯独陈晓成不写。他觉得虽然打仗就会有牺牲,但一定要有旗开得胜的信念。出征前,妻子来队探亲送行,留了三句话:第一,转达父亲的口谕,“作为革命后代,要当英雄,不能当孬种”;第二,要活着回来;第三,缺胳膞少腿儿没关系,她甘愿侍候他一辈子。
这三句话,让陈晓成更添豪气,临行时的军人誓师大会上,27岁、从未经历战火的他对连里的134名兄弟激昂宣告:“我要带大家活着立功回来!”
军列从白雪皑皑的北国向南进发。一路上,从麦苗青青,到绿叶葱茏,再到木棉花开得火红。广袤的南国大地上,青山碧翠,油绿的缎面任山风揉搓,和平环境的人们在田间劳作。金子般的河流静静流淌,阳光在河床上留下耀眼的光波——离战火正酣的边境越来越近了!
途中,大家花光了积蓄,买了平时舍不得消费的中华、牡丹、大前门、茅台、五粮液。一瓶酒打开,酒瓶子在一群剃着光头的军人间传递,一人一口,高唱着战歌,确有一种“风萧萧兮易水寒”的悲壮!
“活着回来”,是每个人的真实愿望,但很少有人能确信不疑。
抵达战区,陈晓成部奉命向谅山侧后的650高地方向执行穿插任务、突破进攻。境外穿插,又是异国山地丛林作战,四处都有敌人,任务格外艰险——大路不能走,小路有地雷、竹签陷阱。没有道路,只有任务。
尖兵班用砍刀在前面开路,部队在灌木丛林中穿行。越南的冬季昼夜温差大,北方战士水土不服,不少人中暑、感冒、拉肚子。威胁不止于敌人的枪炮——毒蚊虫叮咬,还有可怕的旱蚂蟥,黄褐色,柳叶形,有小指头大,是真正的吸血鬼,一旦贴到皮肤上,拍不能拍,扯不能扯,只能用烟熏。蚂蟥掉下,人身上立马就是一个孔,血流不止。
纵是艰险,部队只能披荆斩棘。打郭蛮,战开村,陈晓成率7连四天三仗,一路冲杀。3月2日,坤子山战斗,7连阵亡7人,受伤17人。当日傍晚战斗刚结束,所在营接到上级转移命令:赶至40里外的泊良地区,转为团预备队,执行攻打脱浪县的任务。
因为还要继续作战,部队只能带走伤员,烈士遗体需就地掩藏,战后再运回。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,战士们挖浅坑,盖雨衣,覆薄土,再拿枝叶遮挡,为牺牲的兄弟进行简单而神圣的薄葬。然后,他们分散背着烈士和伤员的武器弹药,抬着重伤员,搀着轻伤员,摸黑开始转移。
仗打胜了,却折了兄弟,陈晓成心如刀绞。3月3日,攻打脱浪县城,陈晓成的部队作为预备队待命,他满脑子都是昨天的坤子山战斗。连队牺牲、负伤的多是正副班长、机枪射手,都是战斗骨干,牺牲的战士们是不是都盖严了?人还在吗?东南亚的天气,白天酷热,晚上下雨,昼夜温差大,遗体极易腐坏,千万别叫什么东西给拖出来……
他想着出发前“带大家活着立功回来”的战斗动员,愈发不淡定了,咬着牙对指导员发誓:拼上性命也要把牺牲的战友带回家!——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,要是被丢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,太凄凉了,对于生者而言也太残酷了。
3日傍晚,脱浪县攻克,部分连队撤退休整。4日早上,陈晓成主动向团政委请缨:我们要返回战场把烈士抬回来。得到批准后,他带着一个加强连和一个150人的民工队,重返坤子战区。“绝不能在越南境内留下一个烈士!”这也是政委的愿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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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个小时跋涉后,终于抵达坤子山,只见满山焦土,遍地废墟。此时,敌炮兵发现了他们,隆隆炮声炸响,震耳欲聋,飞起的弹幕中,有人倒下了。形势紧急,又没有支援,陈晓成只能组织队伍迅速抢出战友遗体,并撤退下山。四人负责抬一个烈士,八人一组,交替轮换,原路返回。队伍就像蚂蚁搬家,牵成了一条线。敌人的炮弹仿佛长了眼睛,追着他们,不断在前后左右爆炸,足足“相送”了五里地。陈晓成甚至怀疑敌特工混进了民工队伍。
后来,山路渐窄,泥泞湿滑,只能容单人行进,担架是没法抬了,他们只好将战士遗体的手脚固定,两人用竹竿抬着走。遇到陡坡,先用小锹挖出梯坎,再前拉后顶,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。前面走得慢,后面就只能放下休息,多次放下、抬起,遗体已成泥胎……
夜幕降临,在一个山坳拐弯处,有四个民工撂挑子,东倒西歪地躺地上不走了。一个民工向陈晓成哭诉:“首长,抬不动了,实在抬不动了!”陈晓成急了,用手枪顶着他吼道:“抬起来,走!否则我毙了你!”随后,他递给民工半包烟,又对身边负责断后的战士说:“去两个人换他们,跟他们一起走,抬下来,我给你们都请功。”
天完全黑了,又飘起了小雨,运送队伍都走到前面去了,其他人也走散了,负责断后的陈晓成身边只剩四个人。分不清方向,看不见道路,通联用的步话机天线也断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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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长的一夜之后,居然有奇迹出现——截至5日上午10点左右,运送队伍全部在波沛转运点集中,陈晓成是最后抵达的。经统计,共找到7连和兄弟连队的战士遗体共计17具,每一具均用两片芭蕉叶盖着。陈晓成逐一掀开芭蕉叶,进行着近乎不可能的工作——辨认战友。很显然,敌军已经先行打扫过战场了,被扒出土的遗体经雨水浸泡、受烈日暴晒,仅仅两天就已肿胀变形,白白肿肿的,有的伤口还爬着蛆;身体里发酵的气体炸开,时不时还发出尸爆声;不少遗体衣不遮体,五官已经不全——鼻子和耳朵被敌人割掉,拿去邀功了。陈晓成再也抑制不住眼泪:17个人站起来不觉得多,怎么躺下就有那么大一片?
在场所有人肃穆地站立,看着专人在登记和核对名册,十几个民工戴着口罩,认真细致地在用清水冲洗烈士遗体,轻轻擦干后,再用白布包裹着装进绿色的袋子里,然后抬到军用卡车上。
在卡车开动的那一刻,陈晓成高喊:“敬礼!”这仪式持续了很久,所有人的手就那么一直举着,始终不愿放下……
凝望着卡车开走的方向,陈晓成心里默念:兄弟,我带你们回家了!我把你们交给了祖国!在与指导员交接后,他找了个地方躲起来,一觉便睡了两天两夜。抢回战友尸体这一役,受伤5人,一名班副及两名民工牺牲。
战争结束之后,全连134个兄弟,陈晓成把他们全部带回来了——当然,其中包括8位战友的遗骨。战评中,7连荣立集体二等功。
因为枪指民工,陈晓成受到处分,被降功一等,但他并不后悔。陈晓成觉得完成了自己的承诺,为此,他写下这样一段话:“凡负英灵者,不敢为虚度所庆,天有眼。……兄弟们呐,我答应带你们回家,你们就那样安详地睡在我们的肩头,跟我们一起回到了祖国的怀抱。可是,我始终坚信不渝,如果换作我倒下,你们也定会带我回家!”
编辑:侯思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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